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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最富法官”案外,一名“敲诈嫌犯”等待脱罪的四年

2022年12月28日,轰动一时的“偷拍张家慧打麻将”敲诈案一审宣告结束,重庆市万州区法院宣判易真武无罪。

易真武的律师任建宇记得,那天,法院外,曾有司法工作人员向易真武道喜。

易真武突然动怒,与人争吵起来。

任建宇将其视作一种被羁押1300余天又取保候审11个月后的情绪发泄。2023年1月2日,易真武回想起此事,不知道当时“哪里来的气”。

“等了这么多年,有什么值得恭喜的?”他感慨。

一切可追溯至9年前:包工头易真武及其兄与海南省高院原副院长张家慧的前夫刘远生,因海南一项始于2014年的建筑工程,产生劳务工程款纠纷。2018年,因多次讨要双方存在争议的225万元劳务工程款未果,易真武以此前偷录的张、刘二人不当言行音视频,“胁迫”刘远生给付前述款项。刘远生一度表示同意,却在当年5月以易真武向自己敲诈勒索为由报警,易真武由此被捕。

看守所内,1300余个日夜里,易真武情绪随案件一波三折而起伏不定。尽管任建宇认为易真武与刘远生之间是民事纠纷,而非敲诈勒索,但他能观察到易真武在最初并无信心,显得焦虑。2019年4月30日,案件一审开庭,相关音视频资料曝光,引发广泛关注;一个月内,张家慧及刘远生被举报掌握超百亿资产,并最终被查,当时被不少媒体称为“最富法官”案,这令易真武振奋不少。然而,此后两年内,案件又经历中止审理、延期开庭、二次开庭后仍不能取保候审等种种变动,他越发焦躁,一度脱发成“鬼剃头”。

转机在2022年初突然到来。当年1月29日,易真武终于得以取保候审。11个月后,他被一审宣判无罪。

尽管重获自由,但易真武直言生活比照五年前已经急转直下:家里此前各类花销达到上百万元,纵使卖了车,存款也已见底,可他依然没有工作——包工头的活是再也没法干了。他思考过换个城市生活,却又不知道去哪。易真武称,即便将来能申请到国家赔偿,也难以弥补四年间的损失,他甚至有些后悔去讨要那225万元。

依照哥哥易靖元的说法,性子直爽、不会转弯的弟弟“一辈子是毁了”。

睡梦里再进看守所

离开看守所接近一年后,易真武依旧在做有关它的梦。

梦里,易真武能随时走出看守所买东西。买毕,有人对他说:“过来过来,再进去。”于是他再次走回看守所里。

“稀奇古怪。”易真武说,“现在每天做梦就是在看守所,一会进去,一会出来。”

2023年1月2日,南方周末记者在万州区见到了易真武。个子不高、留着圆寸头、套着一件厚实外套的易真武刚刚在小区打完乒乓球。这是他重获自由的一年时间里,最喜欢的娱乐之一。

2022年离开看守所后,他的日常生活颇为简单:早上,他为9岁的儿子做好早饭,就下楼打一上午的乒乓球。午后,他在家里待着,要么吹吹萨克斯,要么看看电视。夜里,他总是八九点就早早上床睡觉。

虽说每天上床早,可易真武到了十一二点还睡不着。他想,这或许与网上的一些言论有关。刚回家的那段时间,他止不住地看手机,翻阅媒体对自己的报道。前妻叫他不要看:“肯定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。”但易真武忍不住,看到有人说“(双方)都不是什么好鸟”,他难以入睡。

易真武也要为生计忧心。易靖元记得,弟弟从小就很能花钱。年轻时,弟弟组乐队,参加红白喜事,赚来的钱“他一个人花”。后来,弟弟结婚生子,又做包工头,吃穿用度都是“好牌子”,还安排儿子上培训班,开销也大。易真武也坦承,自己在2018年前做工程,差时一年挣几十万元,好时甚至进账上百万元。“像我们这种家庭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,以前一年用个二三十万块钱也正常。”

而自打自己被羁押后,家庭几乎没有收入。易真武称,为了支撑律师费等各项开支,家里不得不把开了才两年的车以折耗近50万元的价格卖出。四年下来,他估计家里花了上百万元,存款消耗殆尽,自己买的股票也损失惨重:买时一股三四十元,出来后,每股已经跌至十七元。

任建宇记得,一审宣判前,自己曾劝易真武,要他“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”,毕竟以后也要工作生活,可那时易真武坚持要先等判决结果出来。如今宣判无罪,易真武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,工程是不能再干,否则就是“自取其辱”。他估计自己虽然被判无罪,但会有人介意他曾使用过的讨款手段,不愿再和他有生意来往——比如,几名企业高管就已经删了他的微信。

中午,穿行在薄雾笼罩的万州区,随着依山势修建的台阶上上下下,易真武说起自己想要离开万州,但可能去哪里,他一时也没个计划。后来,一个答案浮上心头:深圳。年轻时,他曾在深圳工作,又在深圳买下了第一部车,一辆二手的马自达。时至今日,他仍留着一块粤B的车牌。他有些怀念这个南方城市,那里冬季温暖,夏季有时也没有万州酷热;除此之外,他觉得深圳仍是机会之城,“只要你能干,有本事,你就可以好好发展”。

看守所里大多觉得他有罪

易真武记得,进入看守所后,他曾和一位嫌疑人玩过“模拟庭审”游戏。他陈述自己因何进来,再由那位嫌疑人扮演法官,“判决”其是否有罪。

他尝试说服那位嫌疑人,向他解释225万元劳务工程款里每一笔的构成:“我这个钱叫工程款,我去敲诈我的工程款吗?”

但那时,大部分听他陈述了案情的嫌疑人还是觉得他有罪,甚至认定他要服刑十年以上,“老婆改嫁,儿子改姓,你自己要劳改,这是三改”。他数过,觉得他无罪的只有三人。

任建宇也记得,2019年初,他接到易真武家人委托后,到看守所第一次会见了易真武。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:“当事人自己在供述中从来没有认过罪,我会见他,他也是非常坚决,就说他没有想要敲诈勒索对方。”

但他能察觉到,那时的易真武在案子上比较绝望,缺乏信心,“至少我觉得是比较着急的”。首次会见结束,当天下午,任建宇就去法院阅卷,决定为易真武做无罪辩护。

看守所内,等待庭审的日子并不好过。易真武回忆,一二十平方米的号间内,大家生活在一起。饮食寡淡法官,众人在铺了木板的水泥台子上睡觉,有时一抖被子,灰尘就飞舞起来。

所内的桂花也令他难受。桂花春秋两季开,对花粉过敏的易真武在花开时就鼻塞,“太痛苦了,每天都是这种状态”。

日复一日,套着看守所蓝色背心的易真武吃了早饭,就在学习看守所内部规章制度时开始发呆。下午,他常在板凳上“打坐”。好在隔天下午他能看看电视,先是新闻,后来改为看电影频道;周末,他能打扑克、下棋。

有时,任建宇也会给他带去些信心。任建宇回忆,自己给易真武看过好几个判例,当中被告均是被起诉敲诈勒索,最终还是被宣判无罪。在易真武看来,这些判例中一些被告的行为“比我这个性质严重多了”,也是无罪,自己“有戏”。

易真武被捕十个月后,案件在2019年4月30日迎来了一审第一次开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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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庆市万州区法院门口。(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 / 图)

“苦难的日子要到头了”

易真武案第一次庭审以休庭告终后的一个月内,风云突变:张家慧、刘远生先是被举报编织巨大的商业帝国,有超百亿资产。随后在2019年5月13日,海南组成联合调查组,针对网络举报问题进行调查。5月31日,海南省政法委通报,张家慧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省纪委监委审查调查,刘远生涉嫌违法犯罪接受公安机关侦查。

易真武得知张家慧和刘远生被查的消息后,觉得颇为意外。但他同时意识到:“可能苦难的日子要到头了。”

任建宇认为,易真武的案件其实是刘远生给易设了个套,其存在提前准备好报警材料,打入部分争议工程款一小时后就直接报警,诱导易撰写收到剩余款项后不再敲诈勒索的保证书的行为,但这并未得到一审法院的认定。

他发觉易真武精神状态要好了很多,变得更加兴奋。不过,他告诉易真武,不要将其它案件扯入本案中,张、刘两人被查是他们的事情。

一个更好的消息在2020年年中到来。易真武从前妻寄来的信件中得知,他的银行账户解冻了,“我是跳起来了”。一方面,家庭生活的压力可以缓解;另一方面,他将其视作自己马上要出去的信号。

然而,易真武预想中的重获自由并没有马上到来,他始终无法办理取保候审。除此之外,任建宇回忆,法官一度通知他可能会在7月6日至7月10日之间第二次开庭,不料,他旋即又被告知需要延期开庭,时间未定。

如此反复下来,易靖元觉得是一种折磨,“心情真的好难受”。他说,一生务农的76岁老母亲,虽没什么文化,“跟我们也没有什么话说”,但提到小儿子的事,就是哭。

2021年1月27日,案件终于第二次开庭。据一审判决书,公诉方认为,易真武以非法占有为目的,敲诈勒索他人钱财,数额巨大,应当以敲诈勒索罪追究易真武刑事责任。

但在任建宇看来,“这属于民事的纠纷范畴”。225万元是否为工程款,是认定罪责关键之一。易真武一方提出实际工程量增加,应当增加工程款,对方一度未予理睬;后来在协商结算过程中,两方虽仍在增加的工程款上存在争议,但“这个行为仍然不构成刑法上的敲诈勒索”。易真武用音视频资料威胁刘远生是索要工程款,主观上不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财物的目的,客观上没有实施胁迫行为。

任建宇还记得,庭审时,易真武一度要和刘远生的律师辩论,不过对方并未接招。

庭审以休庭告终,案件重回等待之中。在易真武与任建宇看来,二次开庭后的一年是最为焦躁的一年。易真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那时,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被羁押多久。压力最大的时候,他脱发脱得头上有了秃斑,其他嫌疑人看了,都说他是“鬼剃头”。儿子给他写信,问他人在哪里,他要去找爸爸,他只能搪塞说,说了你也不知道。

任建宇能感受到这种焦虑。他只能在会见时不断安抚易真武。

“真的后悔”

2022年1月29日,易真武取保候审,离开了看守所。

看守所里,一个因偷盗、吸毒等问题屡次进出看守所的人告诉易真武,此处有仪式,离开看守所后,需要跨火盆,烧毁在所内穿的衣服。易真武挖苦道,你跨了这么多次火盆,怎么还老是进来?易真武自称不信邪,没有做那些仪式,撕了信件,扔了旧衣服,回了家。

见到弟弟,易靖元的第一印象是他黑了,瘦了。三年多时间里,两人未曾通过信,易靖元说自己“文化也低,也找不到写啥子”。如今重见,两人相顾依旧无言。

候审的一年里,易真武观察着万州:世界变化很大,区里多了几条街道。一些要好的朋友聊天都尽量避免触碰案件,尽管易真武觉得“无所谓”,有时甚至主动与一些球友说起此事。

任建宇则觉得易真武有些压抑,时不时地会叫他与法官沟通,询问何时判决。他只能不断安抚。

2022年12月28日,万州区法院一审宣判,认定易真武偷录他人言行,并以向社会公布相要挟迫使刘远生给付存在争议的工程款事实清楚,证据确实充分,其行为违反相关法律规定,应作否定性评价,但公诉机关未能举示确实、充分的证据,证明其主观上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财物的目的法官,指控其犯敲诈勒索罪证据不足,因此判决易真武无罪。

判决结果下达的当天,易真武与律师、家人、朋友一起吃了顿午饭。席间,任建宇留意到,候审期间与自己吃饭时并不饮酒的易真武,那天难得喝了几杯。

当天,易真武曾向媒体表示,自己并不后悔以音视频资料讨要工程款。然而四天后,易真武静下心来想想,他“真的后悔”,宁可不去要钱。如不要,他最多有些经济损失,生活还是幸福的。

截至2023年1月10日,距离判决下达已经过去10天。易真武和辩护人都没有收到检察院提起抗诉的消息。

如今,易真武发觉自己变得易怒而暴躁,“有时候莫名其妙就生气了”。儿子则变得有些胆小,前妻曾告诉他,他不在时,有时看着儿子和其他小孩在玩闹中挨了打,两人都只能默默承受。好在他回来的这一年,儿子阳光了不少。

家里人曾经骗儿子,易真武是出国或干工程去了。不过,易真武猜测儿子也许知道了一些实情——儿子曾问,张家慧是谁?刚回家时,他向儿子解释,自己是被人陷害了。

一审宣判的前一天,易真武告诉儿子,他坚信自己次日会被宣判无罪。他观察到,儿子表面非常平静,他猜不透儿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。

(文中易靖元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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